父亲当过国民党兵
贺西泉
父亲曾是国民党兵这事儿,搁文革时我是打死也不会对人说的,一是不敢,二也羞于对人说。我都忘了父亲是什么时候告诉我的,好像应该是我上小学时,因为那时天天放了学都在家里,也稍懂点事了,父亲好多他年少时的事情,大都是那时候当故事说给我的。后来读中学了,再后来当兵了,在家就很少了,和父亲那么又细碎又随意的话就少了。再后来父亲就早逝了。可见父亲没把当国民党兵当成什么大不了的事,起码没担心我这个儿子出去乱说。
后来世道巨变,上至国家下到平民许多事都可以解密了,我就把父亲这点事当故事说给了读小学的儿子。儿子听了哈哈直乐,后来好长时间想起来就逗我一次:“我爷爷是个国民党兵,哈哈哈!”逗完又缠着我给他再讲爷爷当年的故事。
父亲其实也就国民党队伍里一毛毛兵,兵龄几个月,也没听他说过和共产党军队打过仗。而且,他是被卖壮丁的。父亲命苦,三岁时没了母亲,八岁起跟着有泥水匠手艺的爹漂泊,后来爹再续,继母对父亲不好。父亲二十岁那年,国民党队伍拉壮丁,继母收了人家几斗粮食,就把他卖了。想想在家里受气,父亲也没说二话,当夜跟上队伍就走了。走的时候,继母连炕都没下。那时兵荒马乱,陕西关中东部国军、共军打拉锯战,今天这支队伍走,明天那支队伍来,当兵能不能活着回来,谁知道?同村就有一对孤儿寡母,当娘的贪财,看村上有个小伙子把自己卖了好几次,不几天又都偷跑了回来,就动了卖儿挣钱的念头。不料她儿子一去没再回来,可怜老娘天天坐村头,边等儿边哭,慢慢眼睛给哭瞎了。
在旧军队里,当官的打士兵是家常便饭。父亲给我说,连长抽你鞭子,你不能跑着躲,鞭梢子抽着更疼。连长鞭子一扬,你就悄悄靠近一步,躲过鞭梢子疼痛会轻得多。士兵没法不挨打,只好捉摸着怎么被打得轻。
父亲在国民党队伍里没有什么彪炳史册的战功——幸亏没有战功。但有一件事听得我目瞪口呆,小小心灵里父亲一下子就成了顶天立地的人。大约是当兵几个月时,有个逃兵被抓了回来。逃兵被五花大绑跪在队伍前,连长训完话后一声喝:“拉到沟里枪毙!”逃兵哇哇大哭。队伍里气氛紧张,父亲两腿也乱抖。他想,枪一响一条命就没了,于是斗胆大声说:“连长,兴不兴保?”连长说:“娘的,你保?他再跑连你一起枪毙!”父亲说:“好,我保!”这兵就逃过了一命。
大概过了几天,有天晚上父亲在城墙上站岗。那个兵摸过来对父亲说:“起善,我想跑。”父亲头轰的一下就要炸了,压低声音狠骂:“狗日的,你跑了我咋办!”那兵说:“我就是怕你受连累才给你说,我实在熬不下去,你也跑吧。”说完,溜下城墙就消失的没影了。父亲一下心里乱了,跑是死,不跑也是死,还是跑吧。枪一扔,也从城墙上溜了下去。不一会就听见路上有队伍边喊边跑,那是在追他们。幸亏有个老婆婆给父亲换了一身她儿子的衣服,东躲西藏才逃过了一劫。
从此,也结束了父亲当兵的历史。
2013年清明节前夕